被认定的病人(13)

代罪羔羊精神科医生同业将接受精神治疗的孩童称为被认定的病人identiffed patient,并用它 来指陈父母或是其他的认定者,将孩童贴上标签一一也就是贴上做错事、误人歧途、有待治疗的标 签。我们之所以采用被认定的病人这一语词,是因为我们已学会对认定过程的适当性存疑。在我们 着手溯本清源,往往发现问题的源头并非出在孩子的身上,而在于孩子的父母、家庭、学校或社会。 简而言之,我们常会发现父母的病况不亚于孩子。虽然父母认定孩子必须进行行为矫正,但经常是 父母本身或是认定者,才是迫切需要矫正的人,他们才是病人。

巴比的个案即是此例。虽然他息了严重的忧郁症,急需救助,但是忧郁的来源与根源不在巴比 个人,而是出自巴比的父母对于巴比的行为。巴比虽然忧郁寡欢.但忧郁不是病,与他同样境遇的 十五岁男孩,难免会心情郁卒。在此处境下忧郁不是病态;是家庭环境病态。在病态环境之下,忧 郁是自然而然的反应。

对孩子而言一一甚至包括青春期的孩子一一父母就像上帝。父母的一切作为似乎是想当然耳。 孩子鲜少能够客观地将自己的父母与别人的父母加以比较,也无法切合实际评估父母的行为。受父 母虐待的孩童通常会假定自己是坏小孩。在丑陋、愚蠢的二等公民观念下耳濡目染长大的小孩,会 根深蒂固地存有丑陋、愚笨、二流的自我形象;家庭缺乏爱的孩子认为自己不惹人爱。我们可以从 其中归纳孩童发育成长的一般法则:严重缺乏父母爱的孩子,会假设自己是问题的根源,因而以不 合理的负面自我形象,当做抗议。

巴比第一次来到医院时,只是一味地抠挖身上的伤口,一点一滴伤害表皮组织。他好像认为表 皮肌肤底下藏着丑陋与邪恶,他得不停地抠,才能够将之连根拔除。为什么呢?

知觉合乎正常人性的正常人,倘若周遭的近亲好友自杀,在经历了初期的震撼之后,接下来的 第一个反应可能会怀疑是否自己有错?巴比一定也不例外。史都华自杀后没多久,他会记起过去所 发生的点点滴滴。比如说:他才在一个礼拜前.骂哥哥是笨蛋;一个月前的那场架中,他踢了史都 华一脚;每次史都华挑他的不是时,他总是希望哥哥最好能从地球上消失。巴比或多或少对于史都 华的死感到自责。

健全的家庭在事情演变到这般田地时,父母应该会出面安抚巴比。他们应和巴比沟通史都华自 杀一事;向他解释,虽然他们不了解史都华自杀的实情,但他的心灵必然是生病了!巴比的父母应 该告诉他,一个人绝不会因日常生活中的斗嘴,或因兄弟不睦自杀。他们应指出,如果真要追究责 任。也该是怪身为父母的他们,他们是对史都华人生影响力最大的人。但我相信,巴比可能得不到 诸如此类的慰藉。

—旦他所需的慰藉迟迟不出现,巴比就变得意志消沉,成绩一路下滑。此时此刻,他的父母应 试图扭转现状。若是力有未逮,也应寻求专业协助,然而尽管学校提出建议,仍旧是言者谆谆而听 者藐藐。巴比甚至可能将自己的忧郁苦闷诠释为罪有应得。因此,自然不会有人在乎他郁卒苦闷; 这是他的报应。饱受痛苦的折磨,是因为他自作孽,他理应感到罪恶。

于是,到了圣诞节,巴比已经自判为罪犯。然后,不期然的,他收到谋杀他哥哥的武器。他怎 能了解这份礼物的意义呢?难道要他认为:我的父母是邪恶之人,因为他们的恶性大发,要我毁灭, 就好像想要毁了哥哥一样?他不可能这么想。即使用他十五岁的智力,也不可能心想:爸妈是因为 懒惰成性、思虑不周、贪小便宜,所以送这把枪给我。因此,我的父母不懂得善爱我一一罢了 !但 由于巴比自认为邪恶,成熟度不够,无法明心见性观照父母,所以他一心认定枪支正象征了:

拿你哥哥自杀用的武器,有样学样。你死有余辜!

所幸巴比并未马上让旧事重演。他做了另一千钧一发的抉择:公然为自己贴上罪犯的标签,让 恶行受到惩戒。他偷车的真正用意是为了苟存于世。

以上均是臆测,我根本无法正确得知巴比的心思。首先,青春期孩子最重隐私,不容易向别人 吐露心事,更不用说是讲给既陌生又身穿白衣、怪可怕的大人听了 !即使巴比愿意且能够对我一吐 为快,但巴比对于上述事项的认知模模糊糊,因此也不能畅所欲言。成年人绝大部分的思考力是在 潜意识下进行,但是对于幼童及青春期孩子而言,则几乎所有的心智活动都属于潜意识。他们心存 些微的意识感受、做决定、行动。因此必须从他们的行为脉络,找出真相。而我们精神科医生对于 如何让这些推论与事实相去不远,已是训练有素了。

我们可从这些推论归纳出,与邪恶问题有关的孩童成长发育定律:耳濡目染父母大恶的孩童, 极可能误解现状,相信本身也邪恶。

即使是大智者,或是心灵最安定的人碰上了邪恶,往往也会彷徨失措。那么试想一位纯真无邪 的孩童面对最爱且最依赖之人存在的大恶,该如何自处?再加上恶人拒绝认错,而一心将自身的恶 推诿给别人,难怪孩子会恨自己,也就难怪巴比会不停地抠着身上的伤口。

于是,可想而知,怪诞、病态父母抚养下的被认定病人巴比,并非病人膏肓,这正是多数处于 相同境遇下孩子的预期反应。尽管巴比被认定在某些方面出了问题,但是整个事件之恶,不在于巴 比,而是另有其人。这就是为什么保护巴比重于治疗了。真正的治疗过程,往往必须扭转与现实不 符的自我形象,因此旷日费时,并非易事。

现在,撇开被认定的病人,正视真正的问题所在:被认定病人的父母。将他们名正言顺认定为 有病之人,是再恰当不过的。这些人该接受治疗,但却得以幸免,这是为什么呢?

有一点一一或许也是最无可奈何的一点:他们不愿意。要接受治疗得要自己愿意才行;至少得 具备某种程度的意愿,始得成立。但前提还必须考虑是否有此需要,因此,必须在某种程度上承认 自己不完美。有无数的精神病患者,在精神科医生看来,接受治疗刻不容缓,但是他们却认为无此 必要。这些排拒精神治疗的人并非全是恶人,事实上其中的绝大多数都不算是。但罪大恶极的恶魔 则是与抗拒精神治疗的人同属一类。

巴比父母的许多迹象显示,拒绝接受我所提供各类型的精神治疗。他们对于史都华的自杀,没 有一丝一毫的罪恶感。而对于我暗示他们,先前疏于为巴比寻求专业救助,以及挑选圣诞礼物的判 断力有待加强时,只是一味欲盖弥彰地强辩及心怀敌意。虽然我意识到他们并非真心实意想要照顾 巴比,但是让巴比寄住他处的想法,对他们而言无异就是暗示、批评他们为人父母的能力。他们不 但不承认自己的缺失,反而挟着上班的借口,借以诿过。第二章邪恶心理学的雏形

我本来或多或少可以对他们提供一些治疗一一如果只是因为他们可能拒绝,这样的理由还不够 充分~—至少对于企图帮助他们能够更具谅解之惰、悲悯之心,理由仍嫌不足。另一方面,我也发 现,如果他们愿意接受精神治疗,但就他们的病况而言,结果仍可能是束手无策、终告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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