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基本功】得之於手而應於心

今天來說這些,我是有一點惶恐的。

 

因為我在臺北教《莊子》的時候,我都是:打開書,從第一句古文開始慢慢講解,然後,第一篇慢慢講完,再講第二篇……通常《莊子》教一教,最重要的〈內七篇〉總是要講的,第二篇〈齊物論〉通常就可以講掉差不多七個月的時間。

 

我們今天短短相聚的一個下午,我能夠說多少呢?

 

如果再逐字逐段的做訓詁,恐怕就真講不到三五個字——尤其《莊子》這本書,情報量非常大——講幾個字,天也黑了。

 

所以,我想,我只能夠直接以我身為一個《莊子》的使用者,用比較生活、比較膚淺一點的方式,也就是我怎麼使用《莊子》的角度,來說一說這件事。

 

上課之前,有一位同學問我說:我的《莊子》課,是不是需要來臺北,慢慢把它聽完?

 

我當場就覺得:其實也不必如此。

 

雖然《莊子》這本書的情報量,的確是非常大、非常地密實,但是,如果我今天上課有帶到《莊子》講的一兩句話,那一兩句話的練習,就足以讓我們修練個十年八年了。

 

因此,我並不認為《莊子》是一定需要慢慢聽課的學門。甚至,我覺得聽課這件事情,對於修習《莊子》的道家心法,沒有什麼意義。

 

因為,到底,中國人的想法是這個樣子:功夫是練出來的,不是聽出來的。我們聽到的所謂知識,僅供耍嘴皮子用而已。

 

所以,等一下如果我說到一些《莊子》的重點,同學們不妨想一想:「在生活中,我是不是願意去做到這些?」等過了幾個月以後,做得到這些以後,再回頭來檢查,是不是:「幾個月以前的我,好會煩、好多情緒啊,但今天好像沒什麼煩惱了、情緒也少很多了……?」能有這樣的發現,就是你有功底了。

 

我想,這麼做就可以了,不用貪多。更不必想說「我要先領悟了宇宙的真諦,才能實踐」。

 

我昨天曾講一句話「得之於手而應於心」對不對?——我們先做到了之後,自然就領悟了。我覺得這才是一個學習方面比較正確、或者說比較尊重道家的途徑。

 

這是對於今天短短的最後相聚時間,我個人的一點期許。

 

那麼,今天不講《莊子》原文的話,我可能就直接講我讀到的東西嘍。讀書方法就都省略好了。

 

本來,我對《莊子》的硏讀,是一個字一個字地先考據古代諸位注家對它的訓詁,然後,慢慢慢慢再去拼湊它每一個故事背後……就好像一首詩,在訴說一份情感,可是詩人把它假託在一些景物啊、花鳥風月的象徵物裏面,但重要的,是他要說的那個感情。我個人是以讀「詩」的方法,加上訓詁學,去揣摩:莊子在這一個寓言故事的背後,他要說的,可能是什麼?

 

而當我聽到一點點他真正想說的心情的時候,我就練習去做做看,然後,我稍微做了、或者花了幾個月甚至幾年的時間,我做得到他其中的一句話了,我才發現:下一段故事,我開始有點讀懂了……

 

對我來講,《莊子》是一本非常神秘的,由密碼書寫而成的書。

 

——你必須要練成一點點之後,它才會再展開一頁,讓你再多看到一點點……對我來講是這樣的一個過程。

 

但是,它每對我展開新一頁的時候,我都覺得實在「太驚喜了」:「沒有想到……天底下居然有人這麼聰明!」

 

它的内容之豐富,讓我覺得像是取之不盡的寶藏,可是,我必須跟同學講:你開了第一扇門之後,讓你打開第二扇門的那個鑰匙,在於我們做到!

 

如果你永遠都不做到,那這本書永遠不會對你敞開。

 

當然,在它對你敞開、你漸漸做到的過程之中,你會越來越愛上這本書。所以歷代凡是讀《莊子》有讀進去的人,很多中國古代的文人,對《莊子》的愛都是大得不得了的。各位同學有沒有一點印象?

 

相對來講,另外有一群人啊,就是所謂的「清談」之人,就是喜歡拿《莊子》的這些講話放在嘴皮子上,跟人家聊,然後覺得自己「果然境界很高」的那種人。

 

這樣的人,等於是道門的叛徒。因為他們是沒有讀進來、更加是沒有在實踐道家的人;卻用道家的招牌,唬外面不知道的人。

 

而如果你要問我,為什麼《莊子》要用這樣的密碼書寫法?——因為這樣的密碼書寫法,決定了日後整個中國歷史中,所有練功秘复的寫作方法:

 

就比如說全真教的秘笈,本來要說的是「意守人中」,他會說:這個練功的秘密,要在「靈峰寶塔底下求」,那「靈峰寶塔」,是鼻子嘛,對不對?人中在鼻子下面。這個東西的專家胡孚琛教授,被國家派去解碼的時候啊,他們還特地去找當年全真七子,有一個孫不二,有沒有印象?——孫不二仙姑啊,《神雕俠侶》裡面特別反對楊過娶小龍女的人——她的先生,先跟了王重陽,才拉她去拜師的。胡孚探教授去蒐尋當年孫不二的先生跟了王重陽之後,寫給老婆勸她修道的家書,從這些私人信件裏面,才搞清楚「靈峰寶塔」原來是個鼻子。

 

我們道家門派,寫作方法大概都往這個方向發展,什麼鉛啊汞啊的,用密碼書寫的習性,就是《莊子》起的頭啊。

 

密碼書寫,在《莊子》就是:他要講的一句道理,他儘可能地用「一個故事」作為象徵符號來包裝它。而這樣的密碼書寫,我個人覺得,最大的效用是在於,這本書可以免於政治的鬥爭和外行人的篡改,因為我們中國的皇帝們,不見得都是採取道家心法來治國的。

 

當某一個學派,比如說法家、比如說儒家當局的時候,他們很可能會想要消滅別的家派的言論,就連一直是非常主流的儒家,《四書》到了宋朝,都還被朱熹改動過了。

 

在這一次又一次的學術鬥爭中,《莊子》這本書,都被輕輕放過去了。因為那些掌權人,並沒有看懂《莊子》在講的是很熾烈的訊息,他們以為《莊子》講的是??大鵬鳥飛過去以後小麻雀飛,小麻雀飛過去以後小知了飛,然後有個大烏龜說他比較喜歡在泥巴裏打滾,不要去做官……像是小朋友的童話書一樣。

 

——好像沒什麼危險性,對不對?所以就放過了。雖然《莊子》的這個「密碼書寫」,讓人讀得十分之頭痛,但是,也正因為它是密碼書寫,所以直到今天,我還可以讀到這本道家的聖經的原貌,沒有被改掉太多内容。

 

所以,這是一種兩面性的、甚至可以說是「兩害相權取其輕」的選擇。

 

這是對《莊子》這本書的,一個最不著邊際,大略的介紹。

 

我講這些,是因為《莊子》裏面的大部分,是用密碼書寫的,我們讀到的都是一些象徵符號。那麼,在「解碼」的時候,我必須用他裏面講到「類似事情」的象徵符號,比如那個是龍,這個是蛇,還有一棵大樹……這樣子這樣子,以類似的象徵符號去拼湊,從不同的角度,去猜測他實際上在講什麼東西。

 

因為道家有一個書寫方面的規矩——當然是古道家啦,《老子》、《莊子》的道家——而且我說古道「家」,說得也超心虛,因為我們中國人學術界的定義是三人才能成「家」。那道家:一個老子,一個莊子,就沒了。只有兩個人,法律規定不能成家。

 

而這個道家,有一個規矩:六合(上下前后左右三维)之外,存而不論——三次元以外的世界,就放著任它存在,但不許對它多作說明。

 

因為我們道門的基本要求,是科學正確,是「不知為不知」,先要認識什麼叫「不知道」這件事,是最基本的修練。

 

所以呢,道門在教人展開「尋找上帝」的這個過程,一定不可以講「你要相信上帝,你要信佛」之類的;一定不要用事先預設好的標準答案、觀念成見,去框死未知的世界無限的可能性。

 

那個「信」字是不能講的。因為,你沒有體驗過的事,你就是不知道。道家希望的是:我因為知道我不認識上帝,因為知道我不了解佛陀,所有我才有踏上内心之旅的追尋渴望。

 

重要的是那個未知、那個渴望,那顆謙虛無知而敞開的心。而不是「你以為你知道、你以為你跟祂很熟」的「信仰」。

 

像我家裡頭,我的姑姑叔叔什麼的,都蠻有所謂「宗教信仰」,在他們眼中,一向對宗教靈修興趣缺缺的我爸爸,就有點兒……覺得他不夠有宗教細胞。可是,我爸爸這個人,卻時常說一句話:「你說人生的意義是什麼?我活了七十多歲了,仍是不曉得。兒子啊,我如何能夠告訴你怎麼活才是正確的呢?」在我眼中,一般人都是過四十歲就「不惑」了,完全僵死於他自以為的信仰、觀念;我爸爸過了七十還大惑而特惑,我反而覺得,能夠坦然面對自己的未知,不用神啊佛啊的去硬塞死那份對未知的不安,這才叫「有宗教細胞」。

 

現在很多宗教之人,拿著佛經、《聖經》每天都在讀著講著,可是他忘了他不知道:他沒有親自在伊甸圜裏目睹亞當和夏娃被趕出來,他也不知道「三十三天,天外有天」的那個天是長什麼樣子?

 

所以《莊子》不能明明白白給出什麼「天外有天」的這種宇宙地圖,他也不能告訴你說:人死了之後靈魂要在哪裡先睡七七四十九天,然後才去地獄還是哪裡啊。

 

他都不能講這些話。道家最討厭的就是先給宇宙地圖,用觀念把人的學習動力先堵死了。值得去找尋的,是「我不知道自己不知道」的種種,可你卻連「我明知道自己不知道」的事,都硬要自以為知道了,這個人還有可能「學」嗎?

 

人類會怎麼輪迴、怎麼轉世啊……這些細節,道家一定不可以講。給出這幅詳盡的宇宙地圖的,是另外一個人啊,對不對?是「釋迦族?如寶石般珍稀的?開悟者」,今天被叫作「釋迦摩尼佛」的人,是另外一個人。

 

道家有道家的門規:不知道的事,就是不知道。

 

它不叫你相信,它叫你做實驗。

 

在全世界的宗教修行領域裏面,道家,是一個特別的存在——天底下的宗教都叫你要「相信」,只有道家是完全的「科學」。莊子他會說:你做這個試試看,當你試了之後,發現:「我果然煩惱變少了,心情變開朗了。」那好,你證明了這個方法的可行性。這是一個科學演繹的過程。

 

但,若你不去做實驗——所謂的「實驗」就是練習、實踐《莊子》說的這些東西——那你就沒辦法經驗到這個科學的結果。

 

這是一個非常精密地在操作的、合理性非常高的一個……好像是對於冥冥之中的大宇宙核心,一個叫作「神」的意識的探尋之旅。

 

道家是這樣的一門科學,而這門科學的用途,如果用《莊子》的語言的話,是希望我們能夠找到内心深處的「天」,就是老天爺,大宇宙,宇宙的意識——好像這個大宇宙有一個總體的意識存在,而那個意識,說不定在別的人□中,被叫作上帝——有這麼一門科學,教你如何去探尋上帝。

 

這是我認為的,道家的風格跟風範。

 

可是,關於道家的種種,真正修練道家的人,恐怕是不太會跟你講的;或者說,也沒什麼好講的。因為道家的修練,只有一個目標,就是讓你覺得:活著,好舒服、好幸福。

 

那,請問一個練成道家心法,活得「好舒服、好幸福」的人,他能夠發射出什麼教主光環來炫耀給你看嗎?好像不行呢,對不對?

 

道家認為的真人,《莊子》的書寫,有時候會寫得比較漂亮,比如說「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他說仙人皮膚特好,身材特好,「綽約如處子」:綽就是鬆;約就是緊。他身上該凸的地方凸,該痩的地方瘦,叫作綽約。像個處子:像個沒嫁人的女孩子。因為嫁了人就不夠美了呀,每天都是「寶寶吃奶奶,媽媽給你買糖糖……」,文學造境會降低。

 

然後「……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穀熟。」他的精神往哪裡一注意啊,那個地方就東西放了都不會餿,穀子長得特別的多。這樣的一個聽起來「很有教主光環氣場」的道家真人,其實在真實的生活裏面是另外一種存在,不是那種會有教主光環的;而是:

 

有一個人,他天生就特喜歡煮麵條,於是,他就選擇了他最愛的事情作為他的事業,他在巷口擺個攤,每天煮麵每天煮麵……就好開心呀,他覺得:「煮麵真爽!」他就每天都在舒服、都在開心、都在爽。然後呢,他愉悅的氣場就影響方圓五六條巷子的人:婦女更年期不發潮熱,小孩子也開智慧。道家認為的真人是這樣的——「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

 

所謂的「普渡眾生」,是用氣場去普渡的,沒有站在臺上講道的。那我今天坐在這地方講話,你就知道我不是道家的真人啊。

 

反而《莊子》裏面有一個故事,是罵「當老師」這件事的:

 

列子每到一個地方就有人找他去講課,然後他門口——那時候他們學生是要脫了鞋進去聽課的——門口脫下來的鞋堆積如山,列子的師傅經過,就氣走了,列子追出來:「老師啊,我現在普渡眾生呢,做得好啊,你怎麼不認同我呢?」他的老師就說:「你呀!你的問題是,別人還看得到你的光環,會來找你。你的氣沒有藏起來,你的功夫不到。」

 

這句話,用今天的流行語,就是電影《讓子彈飛》裏面周潤發的一句臺詞:「霸氣外露,找死!」是不是?

 

所以我就覺得,還沒到北京,就一夥子朋友說「你來講課吧」,你就知道我《莊子》的修為有多低——乃「霸氣外露,找死」之人啊。

 

可是,即使是一個霸氣外露找死之人,坐在這裏,或許我還勉強可以……以一種比較像是幼稚班學生的心情,跟大家講一下,我所體驗到的,《莊子》最低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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