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道病-第八十五页

比如说我的奶奶,她是死于脑瘤的。我奶奶一辈子的人生,是过得……我觉得她是一个很无奈的人。因为她从前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家里的池中红黑两色金鱼会耍把戏、花匠种的南瓜北瓜有方形的有刻字的,她从小就是学英文、骑马呀这样子。可是有一天,有一个来自南方的土土的年青人,来见我奶奶的爸爸,就说【我要爱国、救中国】,老人家就觉得【很好!这年青人有出息,我把女儿嫁给你!】我奶奶就觉得:“我是一个饱读诗书的才女啊,怎么就这样发配边疆,被迫嫁给一个土人?”于是就每天每天都在气、在想:“有一天,我一定要……”她的人生志向,变成了【……有一天我一定要逃离这个男人!】,每天想要逃、想要逃、想要逃。可是呢,孩子一个一个生下来,我爸爸、我叔叔、姑姑……总共生了七个。而我爷爷又是一个很不疼小孩的男人,所以她每次想要逃,就觉得:“孩子还小,我逃的话,孩子不就不知道会过什么苦日子了?”于是就不忍心逃,又憋了下来。所以她结婚后就长达四十年处在便秘的状态,每天要灌肠才能够排便。

然后,等到好不容易她的孩子都长大了,结果,又变成我的爸妈离婚,我像个小孤儿一样,她觉得我好可怜,又不忍心逃了。然后,等到连我都长大了,她终于可以逃了,才发现自己已经太老了,逃不动了……然后,就得脑瘤了。

得了脑瘤了以后,话也讲不清楚,身体也不能自由活动,可是她的意识是很清楚的,所以她就变成:活生生地感受自己一个清醒的灵魂,被囚禁在一个肉体里面,想逃也逃不了,想死也死不掉。

仿佛她的疾病,就是她一生的抑郁和无奈转化成的东西。

我觉得这样的故事其实有很多啦,像我爸爸也很好玩。我爸爸,要说是真小人,他也是真小人没有错,可是他又有那么一点点伪君子掺杂在那里。因为,我爸爸他一直有一个道德上面的危机:做人,到底应该像我爷爷那样子自私自利,当一个真小人好呢?还是要多照顾到别人、多顾虑到别人的感觉才是好?

也就是说,我爸爸的人生,一直在这两者之间摆荡。像我妈妈嫁给他以后,觉得【这不是我要过的生活】,就赶快跟他离婚,跑掉了—-我妈等于替我奶奶做了她一辈子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所以即使我妈这样子重伤我奶奶的宝贝儿子,一直以来,我奶奶还是最喜欢她,比喜欢自己的亲生女儿还喜欢。都说人与人的相遇是业障牵引、儿子会找一个像他妈妈的人做老婆,好像还真有点道理?—-所以对我爸来讲,就觉得:“我这第一个太太,真的是不讲义气、坏蛋!”对不对?

所以在我爸的心目中呢,他会觉得我妈妈(他前妻)那种对自己很诚实的人是坏人,而他妈妈(我奶奶)那种一直委曲求全、忍着忍着不要逃走而留下来的人,才叫作好人。可是呢,好人过得很命苦,坏人过得很开心。

像我爷爷就是一个很自私自利的人哩。我奶奶就常在背后嘲笑他说:“这个人喔,什么抗日剿匪英雄?当将军的,都躲在大后方,让别人去送死啦!”而我奶奶最痛恨我爷爷的一件事,就是:“这个男人喔,家里面穷得只剩下一颗鸡蛋的时候,他还是要让七个孩子吃白面条,他一个人要把蛋抢走啦!”

可是,我爷爷这个人呢,就真的是越老活得越开心,像活神仙一样,什么大优点也没有,就是会开心。到处走走逛逛,乱买点小玩具玩玩、小零嘴吃吃,弹弹扬琴、听听相声,有一点什么高血压就吃点降压药,有一点以及不好就装个节律器,到最后是八十几岁打坐的时候往生的,一点都没有受到折磨。像我爸爸,就很讨厌我爷爷,因为他觉得他的爸爸不爱孩子。可是我最近看到我爸爸,为了宗亲会还是什么的,为我爷爷写的一篇传记,我才感觉到:其实,我爸爸很羡慕我爷爷。因为我爷爷活得很开心,比一般【正常的好人】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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